------------正文------------
从一郎身边逃走后,亦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很久。
他不担心一郎的身体。临走前他已为他止了血,也关照了管家请医生来为一郎输血。大量失血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,但是有吸血鬼鲜血底子的一郎不会有事。
这些亦度都很清楚。
只是他的心是乱的。
他觉得无颜面对一郎。
然而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。
三天后的一个白天,一郎让管家来请他。
推开门,亦度犹豫了一下才踏进门去。
房间里一半的窗帘打开着,窗户也敞开着。
阳光顺着那一半的窗铺了半个房间。
房门打开的瞬间,风猛地扑了进来,吹得桌上的听风瓶呜呜作响。
而一郎正站在那一片光晕中。
光线太强,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。
亦度朝前走了几步,最终停在了阴影中。
前方即是阳光。
一郎沐浴其中,仿佛闲适自在。
那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。
“我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。”
一郎忽然说。
亦度明白他的意思,从他醒来开始,两人便一同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。
陈亦度早已习惯。
他本以为新生的一郎也能跟他一样习惯。
然而他错了。
“一郎……”
亦度呼唤着一郎的名字,却想不出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。
“陈亦度。”
一郎从未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喊过亦度的名字。
他用过笑闹的口吻喊“亦度”,或是情动时深情地喊“亦度”,偶尔也会用发火的口吻喊“陈亦度”,或者是戏谑的口吻喊他“度总”。
这样的一郎让亦度觉得恐惧。
“陈亦度,我欠你一条命。”
“一郎!”亦度想要打断他,但却被一郎伸手阻住了话头。
“我什么都想起来了,”他说,“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。”
“是你救了我。”
他神色凄然地望向亦度,
“所以我的一切都该是你的。”
“一郎,你不欠我什么!”
“不,”一郎说,“我欠。”
“一郎!一郎……”
亦度着急地喊着一郎的名字。
然后眼睁睁看着一郎举起那个听风瓶,砸了下去。
碎瓷四散,落了一地。
亦度不知道一郎想做什么,但他直觉情况不妙。
可他走不过去,咫尺天涯。
一郎捏着手里破碎的瓷片,忽然定定地望着亦度。
“我的血好喝吗?”
一句话简单的问话,却如同洪钟般在耳畔敲响,震得亦度脑中嗡嗡直响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“你不是很喜欢吗?”
一郎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“陈亦度,我爱你。”
他脸色白得吓人。
“我知道,对你来说我的爱什么也不是。我全身上下还值得你下功夫的,只有这一身的血。我也想过,就这样也好,至少你爱的也是我的一部分。”
他猛然抬起头,眼神如鹰隼般盯住了陈亦度。
盯得他把要说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。
“可是我不甘心!我,我……爱你啊。”
说到爱的时候,一郎哽了哽。
亦度听得心里一阵酸。
但他张开了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所以,对不起。我欠你的,只能还给你了。”
一郎猛地举起碎瓷片,划开了自己颈部的动脉。
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。
他摇晃了几下,倒在了地上,再说不出一个字。
血液不停地向外喷涌。
陈亦度一下子崩溃了。
他腿一软,跪倒在了地上。
他知道自己可以救回一郎,但救回来以后呢?
看着他再死一次吗?
他能把一郎真的像个宠物一样关起来吗?
他没有去喊管家,只是跪倒在一郎的血中。
他的衣裤都浸满了鲜血,从温热到冰凉。
直到阳光渐渐撤去,当黑暗彻底笼罩住一郎时,亦度挪了挪身体。
他挣扎着爬到一郎的身边,却不敢伸手碰他。
他喃喃地说着早该说出口的爱语,却已经没有人听了。
“一郎,一郎……我爱你。”
或许是吸血鬼血液的关系,一郎并没有死。
替他擦净血液,亦度才发现一郎颈边的伤口竟慢慢愈合了起来。
就像当初他发现一郎死在公馆时一样。
但一郎也没有醒来。
他就像当初那样静静地沉睡着。
时局变迁。
抗战胜利了,欧洲的战争也逐渐平息。
但是国内的情况还是很不好。
亦度考虑再三,还是把自己的资产迁往了法国。
他安排了人在法国准备好了房子,然后自己带着一郎搭船过去。
一同去的,还有一郎的师傅跟他的师兄们。
他们在香港也觉得不安稳,索性一起去欧洲另谋生路。
亦度没有跟他们解释一郎的情况,只说重病不能见人。
因为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,师傅也没有起疑心。
只是年老体衰又长途跋涉,才到欧洲师傅便病倒了。
病来如山倒,师傅没有撑过当年的除夕。
他一生都还算顺遂,只可惜到了临终却没机会再看心爱的小徒弟一眼。
亦度代替一郎去替师傅送的终,帮他们安排了后事。
等事情落定了,他又默默地拿了黑纱回来替一郎别上。
他在一郎没有温度的唇上轻吻了一下。
然后告诉了一郎师傅故去的消息。
他不知道一郎是会就此沉睡下去,还是像当初那样会再度醒来。
他也不知道万一一郎醒过来了,是会尽忘前尘往事,还是……
他有些不敢想。
但却在心里默默地排练了无数遍道歉的话。
更说了无数遍的爱。
他恨自己。
他总是会想,有些话如果当初早一点说出口,会不会不一样呢?
他也恨一郎。
为什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留。
如此绝情!
他庆幸。
一郎或许有一天会醒来。
却又难耐。
不知道这无休止的自我拷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?
一郎苏醒在一个春天的早晨。
那时亦度并不在他身边。
值班的仆人先发现了,然后报告上来。
听到这个消息时,亦度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悲或是喜。
却有些如释重负。
他没有亲自去看一郎,只是叮嘱管家按订好的计划的做。
管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计划。
他们为一郎准备了一个身份,安排了出入院记录。让医生告诉了他一个因为车祸昏迷的故事。又替他准备了一个公寓,就在山下的小镇上,房东太太是个热情的老妇人,她只知道这小伙子有个有钱的亲戚在定期资助他的生活,别的则一无所知。
房子里放着一些绘画的工具,一些粗糙的手稿。
一郎的脑子只有一片空白。
他毫无疑问地接受了落拓画家的身份。
他的手指也很快适应了绘画。
亦度帮他找了个老师,又偷偷安排了个画廊去接触他。
他每天只通过简报了解一郎的生活,却从不敢去看他。
他每天总会在华灯初上时,站到窗口往山下看。
从山下的小镇的片片灯火中,找到属于一郎的那扇窗户。
一郎欠他的已经还清了。
而他欠着一郎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。
一郎喜欢阳光,他会给他。
一郎喜欢堂堂正正的生活,他也会给他。
他要给他一个全新的人生。
斩断过去。
重新开始。
---------------作者有话说--------------
写道一郎自杀的部分真的是格外艰难。
因为这个人虽然曾经幼稚天真过,然而骨子里却是个坚韧的人。单只是对爱情的质疑不足以击垮他。
因此最终,让他选择去死的不是爱,而是尊严。堂堂正正站在与亦度平等位置上的爱情才是他想要的。在知道了亦度带他回家的真相后,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原先的生活了。那种卑贱感会彻底毁掉他。
他明白这一点所以选择了死,而亦度明白了这一点所以默认了他去死。
亦度当然会猜到一郎是死不了的,但是活下来的只是那个躯壳以及一个有着一郎性格内核的陌生人。那个天真的一郎死了,那个单纯的陈亦度也死了。他们的那段甜蜜的爱情也一起被埋葬了起来。
然后度总,还要在这样的心态下,操心着一郎的生活,却又自律不再插足。这才是这段故事里最艰难的部分。想想都替他心疼。